*本文經當事人同意後發表

 

那一年姊姊芳齡十四歲,我還是個九歲的小女孩,大人們把姊姊冰冷的身體搬回小院,壓抑的低聲議論嗡嗡環繞著院子,我不了解他們在說什麼,我看著姊姊整齊乾淨的衣著-像往常去見那個人的裝扮,她的頭髮洗得很乾淨,整齊的綁了起來,帶著安祥幸福的笑容像是睡著了一般,沒人知道她是何時跑出祖厝,清晨時,家族的長工去水井的途中發現了她,她躺在小徑旁的地板上,沒有外傷,身體已經僵硬。

 

我心想:「今天不用去送乾糧和水了,再不用經過那片陰暗又壓抑的松樹林,再也不用聽見囈語和哭聲。」

 

自從兩個妹妹霸佔了爹娘的床,我跟姊姊就搬到小院側邊的廂房,我的膽子小、怕黑,姊姊總是偷偷的點燈讓我解手,催促我趕緊躲回被窩,免得被爹娘發現,燈油只有在重要的日子、特殊狀況才能使用,為了起夜而點燈太浪費了。

 

回想起來,姊姊走後我就不再怕黑了,張著眼睛躲在黑夜裡面讓我覺得安心,沒有人會看見我,在許多夜晚裡我反覆思量,若是大人問起事情的經過該怎樣回答,那段混亂的日子裡姊姊斷斷續續、顛顛倒倒的說了許多,她說過作坊後方的果園,綁在樹枝上的繡帕,她要我發誓永遠不要跟男人去竹林裡面的舊工寮,還有…

 

「你發誓不跟任何人說!」姊姊惡狠狠的說道。

「我發誓不會跟任何人說。」我有點害怕,有什麼事不對勁,姊姊紅著眼眶、惡狠狠的神情,她的頭髮凌亂、裙子染上了污漬、破損扣不上的衣襟,佝僂著背、瑟瑟發抖的身體,為什麼她摔了跤卻不讓娘親看看傷勢?

姊姊說:「只是小傷,過兩天就好了,讓娘知道我弄壞衣服會挨罵的。」

--挺好的解釋,用來敷衍九歲的小女孩足夠用了。

 

我小聲的對自己說:「我發過誓不會跟任何人說。」

若是爹娘問我,我打算這麼說:「那天姊姊跟魏哥哥送貨去市集,在路上摔了一跤,回來的晚了一些。」

問題是我不擅長說謊,娘一眼就能發現我的緊張,若是她追問不休,我可能會說出不該講的話然後惹上一身麻煩,要是姊姊還在就好了,她總是能教我用恰當得體的說辭去回應娘親,私底下再幫我處理掉麻煩事。

 

要是爹娘問起魏哥哥我該怎麼說?這樣說好嗎?

「我已經好一陣子沒有見到他了。」

的確是好長一陣子沒見,在我撞見姊姊和魏哥哥的爭吵拉扯之後,在路上魏哥哥遇見我連招呼也不打,原本我還想問他窯子在哪兒?有什麼好逛好睡的?

 

「魏哥哥說等他籌足了錢就來家裡提親,爹一直想跟官差結親,魏伯伯雖然是大家敬重的老師傅,身份上還是有些差距,要是聘禮不夠豐厚怕是不成,光靠作坊的薪餉不夠,他還得接私活,忙到沒空來看我。」大約是姊姊住進祖厝的第二個月,姊姊喃喃自語的說著。

 

姊姊的眼神渙散,神情憔悴,像一朵枯萎凋零的花,她還說:「男人難免要應酬交際,朋友越多,賺錢的門路也越多,那群酒肉朋友拉著他去逛窯子,他說不能讓人看笑話,那窯姐的年紀可以當姨娘了,他不可能…不可能…」姊姊越說聲音越低,到後來幾不可聞。

 

可我分明記得那天魏哥哥對著姊姊大吼:「婊子比你有滋味多了!我是你男人,你再敢對我端大小姐的架子,呸!」

然後是不斷落下的巴掌和拳頭,還有我停不住的尖叫,魏哥哥倉皇走開的背影,姊姊艱難爬起身,攬著我肩頭的手冰冷得嚇人…。

 

姊姊沉默了會,突然笑了,轉頭問我說:「你經過作坊後方的果園,有沒有看見樹枝上綁著手帕?你的個子小,要爬高才能看清楚,看到了要趕緊通知我,他通常是趁著午飯時間綁上去,要是我能出門,就要在窗櫺綁上繡帕,哎呦,作坊看不見這裡,他不知道我會去赴約,好妹妹,你快幫我把門閂拿掉。」

「我…我的力氣不夠,搬不動。」

姊姊焦急的說:「那你去叫人來呀!要不你跑一趟作坊跟魏哥哥說一聲,免得他等不到我又要生氣了。」

「我…我這就去…這就去…」

「小心別讓人知道啊。」

我撿起提籃落荒而逃,身後傳來斷斷續續的笑聲、哭聲、囈語,走出那片陰暗的松樹林像是逃出了一場惡夢,每隔三天就要重新上演的惡夢,雖然只有五個月的時間,卻像一場醒不來的夢,夢裡只有我和姊姊,沒有魏家哥哥,也沒有爹和娘。

 

爹和娘鬧彆扭了,半夜裡,我聽見他們低聲的爭辯,爹說姊姊是在去市集的路上撞了邪,要請法師處理,娘擔心撞邪的事情傳出去不好聽,聽親戚說只要喝幾天鹽水就能驅邪,若是要去到廟裡,路上萬一姊姊又胡言亂語給人聽見了,難免讓魏伯伯心生嫌隙,還是先讓姊姊待在祖厝裡,至少還有守寡的姨娘照看,等她精神狀況好一點再說,爹發了脾氣,怪娘教女不嚴,十四歲還不知道管住嘴巴,若是要請法師到家裡來可要費一番周折。

 

一張簡陋的草蓆裹住姊姊的身體,她突然變得好嬌小,我輕聲的對她說:「我去了作坊好幾次,魏哥哥說他是長工的孩子,沒資格進入我們家祖厝,要我別再去煩他。」

我忍不住恨恨的說:「為什麼呢?明明是他強迫你的,為什麼你都要幫他著想?如果爹娘問起,我就要把事情都說出來。」

說完之後,心頭一陣輕鬆,就這樣吧,可不是我毀諾,孩子本來就不該對父母說謊。

沒有靈堂、沒有葬禮、甚至沒有親人送行,趁天未大亮,幾個長工扛著草蓆出去了。

我編織著說詞,等待爹娘的詢問,等了一天又一天,沒有人再提起姊姊,就好像她出了遠門,或是她從來沒有出生在這個家,有一次娘親脫口而出說:「你是長女,要給妹妹做榜樣。」我驚詫的看向她,她的表情沒有半點不自然,我壓抑住質問的衝動,這位可憐的女士已經承受了太多,我想我沒資格再多加一份痛苦給她。

 

之後,魏哥哥成親了,娶了一個在作坊幫工的年輕寡婦,聽說魏伯伯很欣賞她的勤快和溫順,魏哥哥時常醉醺醺的,他的餘生再也沒有笑過。

 

之後,我一生未嫁,以女兒身做出一番事業,有一次我帶著年邁的母親參加度亡法會,母親訝異於佛教對亡靈的寬容和慈悲。

母親說:「我聽說未嫁的姑娘不見容於神明和祖先,怎麼你說這法會可以超度幼兒和姑娘?」

我說:「佛菩薩很慈悲的,只要誠心祈禱就可以得到救贖。」

然後在法師的唱頌聲中,母親閉眼痛哭,嘴唇哆嗦的呢喃,像是在向誰訴說內心的虧欠。

我在心裡對姊姊說:「你辛苦了,願你能感受到這冰冷的世界仍有一絲溫暖,真正得到解脫。」

 

 

後記—本文經當事人同意後發表

 

原本是從前世印記中尋找出事業困頓的原因,沒想到卻讀到這個故事,很想為那個無聲消失的女孩作點事,把她的遭遇記錄下來,讓世界知道她曾經來過。

 

客戶說她是不婚主義者,誤打誤撞、因緣際會之下才結了婚,她對宗教有莫名的親切感。

指導靈說:「其實你不喜歡工作,你是為了避免掉進傳統女性的角色才去工作,你想要證明你不結婚生子同樣是有價值的,所以你對金錢、權勢沒有太多興趣,卻會有一種焦灼的緊張感,害怕被淘汰。」

至於其他的部份屬於客戶的隱私,就不在文章中分享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煌華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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